对抗遗忘

今年是哪一年？现在是什么季节？这里是哪座城市？……在全国各个城市的许多医院里，都有这么一间“考场”。“考场”外，老人们排着队，惴惴地等候着一场关系重大的“考试”。

【资料图】

这里是记忆门诊，是各种“痴呆症”的筛查入口。

衰老，是大多数人没法逃避的一段旅途。有人用“温柔的绝症”“漫长的死亡”来形容老年痴呆的不可治愈。而宣武医院神经疾病高创中心主任、首都医科大学神经病学系主任贾建平对诸如“绝症”和“死亡”的比喻并不认同。

贾建平是记忆门诊的推广者，在他的积极倡导下，数百家记忆门诊在全国“落地开花”。30多年来，他始终孜孜以求，填补着领域内发病机制研究的空白，探索着疾病干预与治疗的方法。

“我想做‘记忆的守护者’。”为了这句朴素的话，他始终身体力行地对抗着遗忘带给人们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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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中国方案

1998年，贾建平从海外归国，来到宣武医院担任神经内科主任。彼时，我国乃至全世界对于认知障碍领域的研究刚刚起步，尚处于十分薄弱的初级阶段。

那段时间里，出诊过程中、日常生活里遇到的许多“无解”案例，深深触痛着贾建平柔软的医者之心。

一次，在乘坐出租汽车的过程中，司机向贾建平抱怨起从老家来北京帮忙带孩子的岳父——“烧水忘了关火”“不停上厕所”“睡觉不关灯”……身为神内专家，贾建平深深明白，这是老年痴呆的前兆。但即使经过苦口婆心的劝告，还是没能说服出租车司机及时带老人到医院就诊。

一次，贾建平接诊了来自江西九江农村的3名女孩。“贾主任，救救我们。”女孩们一进诊室，就“扑通”跪在医生面前。她们来自同一家族，族内已有多名亲属年仅30多岁就患上痴呆，生活质量低下，甚至早早故去……

无知、无视、无助、无解……当时我国老年痴呆的研究现状与国人对老年痴呆的认知水平，让贾建平感到深深的遗憾。而这种遗憾，也让他下定了决心——要用毕生精力、全部心血，探索一套适合中国人的老年痴呆预防、诊疗的“中国方案”。

要制定“中国方案”，首先要做的，就是摸清中国情况。

2014年开始，他在全国有代表性的地区开展了大规模多中心流行病学调查，得出结论：中国有痴呆患者近千万人，轻度认知障碍患者2400万人。经过多年来持续不断的调研，2020年这一数据又进一步更新，患者人数明确为1507万和3877万，其中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人数为1000万。这一数据被国家卫健委官方采用并发布。

在此过程中，贾建平以患者数量最多的阿尔茨海默病为切口，开启了记忆和认知障碍领域的深入研究。在他的努力下，1998年，专门针对老年痴呆、与国际接轨的记忆门诊在宣武医院率先建立。在担任中华医学会神经病学分会和中国医师协会神经内科医师分会主委期间，贾建平以推广记忆门诊作为主抓工作。在他的倡导下，全国数百家记忆门诊陆续建立，显著提高了认知障碍患者的就诊率，也提升了全国各地对认知障碍的知晓率。此后，中国最大的认知障碍研究型病房也在宣武医院落成。

宣武医院记忆门诊开设25年来，贾建平接诊的患者不计其数，他们绝大部分都是由其他医院转来的“悬而未决”的患者。问诊时间不低于半小时，这是贾建平出诊的“惯例”。询问病史、查看检验检查报告、会诊分析……对每一名患者的病情进行全面、细致的了解，这是贾建平对记忆门诊规范化问诊的要求。

正是由于接诊患者大多是“疑难杂症”，宣武医院的记忆门诊时常“直通”研究型病房。

位于宣武医院住院楼8层的神经性病变与认知诊疗中心病区，也是研究型病房的所在。这里有近60张研究型床位，收治着记忆与认知障碍整个病程的患者。走进病房，别具巧思的设置随处可见——定位手表、智能门禁、病床头用于识别严重认知障碍患者的卡通贴纸、检查单上“暗语”般的标记符号……许许多多温暖的细节，贴心地保护着这些“丢失了记忆的人”。在这里，宣武医院团队开展了33项国内外抗痴呆临床药物的试验，为痴呆患者的治疗提供了有力保障。

这个研究型病房，还通往脑认知重点实验室。通过一滴血中的外泌体就能将阿尔茨海默病诊断提前5到7年、可以大规模快速识别阿尔茨海默病无症状期的体液检测仪、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药物……这些项目正在实验室里不断推进，并有望实现预防、诊治老年痴呆“从0到1”的突破，为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搭建着双向转化的桥梁。

❷

打破病龄成见

在唯美的爱情电影《我脑海中的橡皮擦》里，新婚不久的秀真脑海里有一块“橡皮擦”——阿尔茨海默病，她的记忆一块一块被逐渐抹去：渐渐忘记了爱人的姓名，不能回应爱人的目光，无法照顾自己的生活……

“就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这块‘橡皮擦’并不是老年人的专属。”贾建平说，原则上来说，年龄越大认知障碍的发病率就越高，超过65岁的老年人中，每增长5到10岁，发病率就会大幅增长。但目前，确实有越来越多更年轻的中年甚至青年患者出现在研究者的视野里。

今年初，宣武医院团队报道的1名19岁的患者，改变了世界对该病发病年龄的认知。

2019年，17岁的小程，慢慢“记不住”事了。最开始，他只是注意力难以集中，后来时常丢失个人物品。他的短期记忆丧失明显，甚至经常忘记当天有没有吃饭。他渐渐听不懂老师在课堂上教授的内容，背诵课文、使用数学公式日渐变得艰难，以至于没有办法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由于记忆力下降，两年内，他的学习成绩从中等以上水平滑落到了班级排名的末尾，最终因无法阅读和反应困难，不得不终止学业。

他曾辗转于国内多家医院。每到一家医院，他都会接受一套系统的检查，项目大同小异。尽管每家医院的检查结果都显示异常，多次被提示为疑似患阿尔茨海默病，但却始终未得到确诊。

这是因为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在传统的观念里，它发病于65岁以上的老年人。

的确，青年人患病的几率很小，年轻病例十分罕见。贾建平说，即使是在作为国家神经疾病医学中心的宣武医院，他和团队接诊过数不胜数的疑难病例，但也从未遇见过如此年轻的患者。“绝大多数情况下，年轻人的记忆力下降都是暂时的、良性的，多数是由心理、精神问题或外部刺激导致的。鉴于他的年龄，绝大多数医生不会也不愿意往这个方向去考虑。”

2021年，小程来到宣武医院。贾建平的团队对他进行了量表评估，评估结果符合确诊阿尔茨海默病的指标。为了避免误诊，团队通过腰椎穿刺术，对他进行了脑脊液生物标志物检测。同时，还辅以头部核磁扫描等一系列检查。

脑脊液生物标志物检测结果显示：β淀粉样蛋白（Aβ1-42/1-40）比值下降，磷酸化Tau蛋白（p-tau）增加。头部磁共振成像扫描结果显示：双侧额、顶脑沟局限性增宽。这两个结果都符合阿尔茨海默病的国际公认诊断标准。

“如果确诊，这将是阿尔茨海默病例史上的‘孤例’，因此务必要审慎。”贾建平说，阿尔茨海默病的成因多种多样，要确诊就要排除其他病因的可能性。经过一系列综合评估和反复会诊，最终在2021年，19岁的小程由贾建平团队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这是我们团队内无数次讨论的结果。”

又经过一年多的争论和排查，贾建平团队最终于今年1月31日，在《阿尔茨海默病》杂志上，报道了这例迄今最年轻的阿尔茨海默病确诊病例。

从出现症状到最终确诊，阿尔茨海默病这个巨大的阴影，迷雾般盘亘在小程头顶长达两年多时间，本该美好的青春却因病将他困在了沼泽里。

“如果能及早发现、及时干预，也许阿尔茨海默病对这个年轻生命带来的影响会小得多。因此，不论是科研工作者、医者还是公众自身，都要更加关注青年人的脑健康。”这个病例给贾建平带来了深深的触动，遗憾之余，他更感到时不我待，要随时准备迎接阿尔茨海默病年轻化的挑战。

而令贾建平感到欣慰的是，在此后随访的过程中，他发现，经过系统的治疗，小程的病情已经开始出现了好转的迹象。他的团队也制定了相应的跟踪计划，每半年对小程的记忆力、其他认知能力等情况进行追访。

“年轻人的大脑代偿能力较强，如果干预措施行之有效，或可颠覆阿尔茨海默病治疗效果差的观念。”贾建平乐观地预估。

❸

挽留流逝记忆

记忆是生命的灵魂，贯穿于生命始终。而如何找到提高记忆力的具体方法，至今仍是全世界最有挑战性的科学问题之一。

“全世界尚无专门提高记忆力的特效药物，如何攻克记忆力衰退的难题，可以说预防的意义远大于救治。”为此，贾建平牵头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长达十数年的队列研究。

团队选择全国地理位置、环境气候、风俗习惯、经济发展水平等多方面条件具有代表性的地区，对超过2万名脑健康状况正常的老年人进行了长期的随访监测。在长期临床实践中，团队总结出影响脑健康的6种生活方式，对参与研究的人群依照其具体实践的情况分为良好健康生活方式组、中等健康生活方式组、不良健康生活方式组，分别定期进行记忆力测评。最终发现，与中等健康生活方式组或不良健康生活方式组的受试者相比，良好健康生活方式组受试者（长年践行其中4到6种健康生活方式）在10年内记忆力下降速度明显较慢。而在10年间随访新诊断痴呆比率时，团队发现：与不良健康生活方式组相比，良好健康生活方式组受试者患痴呆的可能性降低60%以上。由此，研究团队得出结论：健康的生活方式对老年人记忆力保护的影响十分明显。

“老年痴呆病程漫长，在出现症状之前的15到20年就能够在血液中检测出来。”贾建平对这个研究结论加以解读：如能坚持6种健康生活方式，超一半的无症状期老年痴呆可以预防。同时，1/3轻度认知障碍者可通过非药物的干预手段得到逆转甚至痊愈。

今年初，这个题为“健康生活方式与老年人记忆力下降的关系”的研究成果在世界顶级综合医学期刊《英国医学杂志》刊发。贾建平团队给出了保护老年人记忆的有效方案，为预防老年痴呆发病开出了“非药物处方”。

他将这个“非药物处方”通俗易懂地总结为：“管住嘴，迈开腿，勤动脑，多社交”。

“这个‘非药物处方’甚至可能抵消高危人群的发病风险。”贾建平解释：所谓的“高危人群”是指APOEε4基因携带人群。在这次研究的队列中，有约20%的人携带这种高危基因，而通过对这个群体的评估，发现高危基因携带者中能够保持较多健康生活方式的分组人群，其记忆力得分明显超过较少健康生活方式的人群。“这说明几种健康生活方式的组合，缓解了特定人群记忆力下降的速度。阿尔茨海默病遗传风险人群，也能从生活方式的改变中获得巨大的好处。”

这样的结论与贾建平多年以来的临床经验不谋而合。他举了一个门诊中遇到的典型病例来佐证这个结论：

2000年，50岁的胡女士因为睡眠障碍来到宣武医院就诊，在血液检测中偶然发现了携带高危家族遗传基因APOEε4。在胡女士的建议下，与她年龄相仿的姐姐也进行了基因检测，同样携带老年性痴呆高危基因。胡女士十分重视这一情况，找到贾建平求助。

“虽然阿尔茨海默病患病风险和APOEε4基因之间的确切机制尚不清楚，但数据显示，携带APOEε4等位基因的人患病可能性是正常人的2到6倍，‘纯合子’基因携带者患病风险高达正常人的6倍以上。”虽然胡女士姐妹俩当时尚未出现任何症状，但贾建平还是认真提醒她们一定要注意保持健康生活方式：保持良好的血压、血脂水平，保持体育锻炼，清淡饮食，多动脑筋等。

听了专家的话，胡女士姐妹俩多年来始终严格控制饮食、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并定期随访。今年过完年，年过70岁的老姐俩来到宣武医院随访检测，结果令人欣慰——记忆力测评得分依然正常。

“希望有更多中老年人能了解：年龄相关的记忆力衰退并不一定是痴呆的前驱症状，可能只是一种普遍的良性健忘。它是有可能被逆转或保持稳定，而不发展到痴呆状态的。”贾建平呼吁中老年人群多多实践保持健康生活方式这种看得见、摸得着、可开展、接地气的“非药物疗法”，预防和减缓与年龄相关的记忆衰退，阻止其发展为痴呆。

从记忆门诊诊室到研究型病房，再到脑认知重点实验室，在这三位一体的“闭环”里，已过60岁的贾建平终日奔走往复。为了当好“记忆的守护者”，他不敢有片刻懈怠和迟疑。（文中患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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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防老年痴呆的6种健康生活方式：

●坚持食用7种以上推荐饮食

●每周不少于150分钟的中等强度锻炼

●每周不少于75分钟的高强度体育锻炼

●每周不少于2次社会活动

●每周不少于2次阅读思考和书写

●控制烟酒

12种推荐饮食：

谷类、豆类、蔬菜、水果、肉类、蛋类、坚果、奶制品、适量的盐、油、鱼类、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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